作者：平川
夏天的花多白色，而且芬芳。栀子花、茉莉花、白兰花。
秋天的花，多粉中带紫，或紫中带红。比如扁豆花、葛根花、异木棉花、胡枝子花。炎夏喧嚣，白色的花，给人以清凉、宁谧，秋日萧素，而秋花京兆眉妩，在肃杀的季节里，展示了自然的一种温情。
果然四季的花不只是为自己绽放的，它也是天地的温柔与情味。
01
农历盂兰盆节过后，山里的日子，一下变得冷清，这时候，胡枝子施施然的开花了。
在中国，尤其闽地的山野间，胡枝子是十分常见的豆科灌木。但山里的农人，更愿意将它当成野草，福建人多称它为野花生、假花生或夜合草。
胡枝子开了花，便开得满枝满坡。
原来，它与花生根本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。花生的花是黄的，而胡枝子的花是紫的。确切地说，是紫中带红，或者粉中带红，有点像豆花，也有点像蝴蝶。
豆科的花都很相似。扁豆入得诗经，胡枝子却无人问津。诗经、楚辞、唐诗、宋词里，都找不到胡枝子一点的踪迹。不起眼的芦、荻、蓼、莪等茅草，中国古人都要歌咏一番，为什么独独让胡枝子，成为那一朵漏网之花呢？
02
胡枝子的叶互生，三出复叶，叶子总是三片三片的长出来，像是三个孪生的小姐妹，因此，乡下人便给它取了个邻家小妹一样可爱的名字，叫“三妹子”。而胡枝子之名，见于明朝朱橚的《救荒本草》。
“胡枝子，俗亦名随军茶……救饥：采子微舂，即成米，先用冷水淘净，复以滚水汤三五次，去水下锅，或作粥或作炊，饭皆可食……及采嫩叶蒸晒为茶煮饮亦可。”
除了能救荒，《救荒本草》还叫它“随军茶”。古代交通不便，连茶叶也不一定能顺利运到边塞，略带苦涩的胡枝子，便成了廉价的代茶饮品。
古人说来也是可怜。
胡枝子分枝多，枝条柔软，身姿优雅。
恰恰因为枝条柔软堪用，胡枝子常被人用于扎扫帚或编篮筐。中国大部分地区，都叫胡枝子为“扫条”。
旧时乡间，农家人烧的是柴火灶。农人上山干活，看到满坡的胡枝子，就用柴刀砍一些作为柴薪，捆扎后拖回家。胡枝子的枝条水分少，重量轻，甚至不用晒干，砍下就烧。而且，它的再生性很强，每年可刈（yì，断）割三至四次。
胡枝子还是很好的绿肥和青饲料。它之所以能够枝叶繁庑，不断生长，是因为它的落叶，本身便是很好的肥料。
到了清朝，胡枝子还是没有被中国人当花看。
道光年间，植物学家吴其浚在《植物名实图考》里终于记载了它，但也只是提到它的药用价值：“绿茎横枝，长弱如蔓，三叶攒生，似落花生叶而小……俚医以为散血之药。”
只能说，一种植物，在“用”与“美”之前，中国人更关心的，还是它的“用”与“无用”吧。
03
在日本，胡枝子有个颇有诗意的名字，叫“萩”。
“萩”，是日文汉字，望文生义硬造出来的（萩这个字，中国本来有，原义是蒿，也通樵，柴火之意）。与“萩”对应的是“椿”，日本人叫山茶为“椿”。俳句说，椿花落了，春日为之动荡。“椿”字也是日本人硬造出来的字。
萩与芒、葛、瞿麦、女郎花、藤袴和朝颜，日本人称为“秋之七草”。
这“七草”中，萩是胡枝子，葛是葛根，芒是狗尾巴草，瞿麦花，是石竹的一种，女郎花是败酱，藤袴是秋天开花的兰草，朝颜就是牵牛。日本人将萩列为“秋之七草”之首，说明爱极此花。
日本奈良年间，出版了名叫《万叶集》的诗歌总集，近首的和歌里，出现了60余种植物，“萩”排在第一位，有首。当时的日本，还不是樱花之国，而应该是“萩”之国。
秋日萧瑟，此时的大地，已经苍凉一片。
秋七草中，芒如茅，葛花小，石竹矮，败酱已老，兰花在室，牵牛早凋。只有萩花，那繁盛的苞形花串，摇曳生姿于山泽间，粉花淡紫在屋舍边，优雅美丽，却又那么孤寂无助。它的风姿，撩拨了日本人敏感的神经，让他们与季节产生共鸣。
领衔七草，除了这妩媚的、妖娆的“萩”，再没有其他草花，可以与之媲美了。
04
仲秋时节，阴气渐重，露凝而白。每年的9月15日，日本人开始举行“萩祭”。
日本古人写胡枝子的和歌，必和以霜华白露，和以南归北雁，和以秋原之鹿。远行的人，看见胡枝子的花枝上，沾满了露水，将枝条压得卧到了地上，便觉得这是很伤感的情景。
《万叶集》里的歌人唱道：
“试折胡枝子，萩花尽落英。惜哉枝折后，白露也同倾”，“旷野萩花落，途边霜露生。夜深霜露重，衣湿也前行”。“秋日胡枝子，秋花意外开。高山山顶上，应有鹿鸣来”，“过雁鸣声苦，相思落泪多。庭前萩叶上，露湿奈君何。”
但在清少纳言的《枕草子》里，朝露日晞却跟她自己一样，活泼跳脱，清新可爱。她在《枕草子》中写道：
“胡枝子原先看起来是挺沉重的样子，待露晞之后，径自枝动，也无人触摸，竟会忽然向上弹起，有趣得很”，“胡枝子花色很浓，树枝很柔软地开着花，为朝露所湿，摇摇摆摆地向四边伸张，又向着地面爬着……雄鹿特别喜欢到这花旁边来，也是很有意思的。”
胡枝子在日本文化中花语是思念。
《万叶集》中有一首和歌：“宫城野外胡枝子，萧然含露待秋风，如我思君待君至”。有了爱情的加持，胡枝子便有了另一种含蓄、温婉的况味。《枕草子》中，说起恋人来信时，就附带着一枝带露的胡枝子花。
据说至今，八月十五中秋夜，日本人仍然习惯在花瓶里插一枝带花的胡枝子。
05
秋夜多朗月，胡枝子自与秋月相映成趣。
俳句大师松尾芭蕉某日夜宿小店。听见邻舍初做营生的妓女和别人交谈，感叹浮沉于浊世的悲哀，想去投身佛门。翌日清晨，女子与芭蕉在门口照面。芭蕉忍不住委婉地劝慰她说，一时困顿不算什么，但那女子还是上路了。
从此，浊世少了个妓女，多了个尼姑。芭蕉晚间记日记，写下这样的诗句：
“夜宿旅店妓为邻，秋月朗照胡枝子。”
秋天的月亮，寒光清辉，但是明月不会因为谁的身份、地位不同而区别对待，而是将光辉平等献给众生。松尾芭蕉的俳句大概是想说：既然劝不住那位胡枝子一样柔弱但又决绝的女人，那就请上苍把所有的秋月朗照，所有的恩宠与好运，都关照给她，赐福给她吧。
明朗的夜色深处，潜藏着诗人的万般无奈。就像做了一个遥远的梦，秋空般慈悲、幽邃的梦。
本文作者：平川，来源“解道”。
